作战日第三日深夜，在风雪的簇拥下，手表的指针无可挽回地向着12狂奔。

玛蒂娜冲破风雪，后方跟随着满载边界防线所需补给的运输卡车，几个小时里通讯网中杂乱的消息记录着战况的惨烈，可对于这些押运补给的后勤人形而言，那仅仅意味着花上几个小时将弹药和口粮交给需要它们的人形，然后这些东西将在相当短的时间里被消耗掉。这支车队不属于单一基地，在车轮转动，走过S10区的过程中，不断有新的车辆并入队伍，彼此没有任何交流，哪怕问候似的彼此鸣笛也从未刺破压抑的沉默。

PP90坐在一辆卡车的后座上，抱着冲锋枪，钻头样打着螺旋的头发一下下撞击着面颊，低垂的目光自外套与衬衫都无法遮挡的腿上不知飘往何方。这种在其他人形看来不属于她的沉思已经持续了一路，不过谁也没心思打听一番这个活泼的小家伙在想些什么。她们的职责既然是押送，代表她们随时有可能与出乎格里芬预料之外的敌人作战。让一群从不需要承担战斗职责的人形的第一场战斗就面对KCCO的力量，与格里芬此刻抵抗他们的行为一样，充满了荒谬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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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P90的视线无法洞穿风雪，事实上，没人可以，她们只能看到前方车辆车尾的灯光，就像一盏昏暗老旧的煤油灯。挡风玻璃刀刃似的切开雪暴，又会立刻被更多白色填满，在这样的环境里总会让人忽略时间。道路有些颠簸，货箱中的补给在频繁的彼此碰撞中偶尔发出几声闷响。PP90皱着眉头，压抑着仿生脏器翻涌的恶意。她什么也没吃，是啊，好极了，至少车厢里或者车门外不会留下散发着糜烂气息的呕吐物，却为PP90的现状提供了一种空虚而又无奈的感觉。她就仿佛是被封在一个大型罐头里，等着有人用刀子切开罐头表面的金属外皮一样。寒冷肆虐在每个人心头，尽管她们对于低温或多或少有着抗性，却也不免缩起身体。

人形们正默默地在云图中留下遗书，有人会看到它们吗？没人知道，就像没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一样。PP90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作为人形中的异类，她从没考虑过遗书的问题。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她从作战通讯网截取的信息来看，震荡小队在防线侧翼，她的朋友VECTOR在那里，补给卸车需要时间，她想趁这个时间再去见对方一面。“也许我应该发去通讯问一下vivi的情况。”PP90又一次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便被自己激烈地否决：若是VECTOR正在进行战斗怎么办？因为自己的通讯分神有可能会害死她。一路上沉浸在同样的自问自答中，她已经很久没有得到有关震荡小队的消息，也不明白萨沙调用了好几台载具的目的为何。

从某个位置开始，车队同步减速，合并，形成一队，似乎她们刚刚经过一个漏斗，将流水般的队伍压缩成一条细细的线。这漏斗也许真实存在，雪层之下埋藏着整个S10战区能拿出手的全部反坦克地雷，它们被同步视觉网络用红色标记出来，一个个红色的圆圈排出曲折的空挡，那就是从S10后方通向边界前线唯一的道路，看起来活像是加载出错的模拟训练场景。看到它们也就说明，车队距离防线不远了。人形们已经能隐隐在风声中辨别出失了音准的枪炮声。

一束蓝光从未知的地方击穿了空间，落在车队不远处的雷区中，接着就在那光束的落点上膨胀出更加狂暴的白光，气流激荡，在爆炸声的裹挟下重击着卡车。PP90感到一阵可感的摇晃，整辆车就像突然失去控制一样，她娇小的素体也被甩在一边的车门上，幸亏驾驶员死死握住方向盘才没让这么一辆满载弹药的大型炸弹一头扎进雷区。

“发生什么事了？”通讯网中，人形恐慌地问道。

“那是提丰电磁坦克的炮击！前线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必须加速穿过雷区，不能被堵在这里。”另一个人形回答道，轰鸣的引擎将话语远远抛在风中。

约五分钟后，手持信号旗的人形出现在车队前方，她站在一台玛蒂娜的机枪位，示意车队跟随她的车辆前进。随着提丰被KCCO投入战斗，铁血的堡垒早已不能为格里芬提供庇护。但长时间不间断地齐射让人形们摸索到了炮击的死角，她们正要将车队带向那里。然而进入防线的这段道路，庞大的车队与炮击区域几乎不可避免地存在交叉，又一道光束落在车队侧面，险些掀翻了一辆运输车，这让所有人形都明白了，接下来的一段路她们只能祈祷幸运女神站在她们一边。

PP90望向车窗外，结霜的玻璃上映出燃烧的废墟一隅，窗隙间露出密集杂乱的枪声。在一两分钟穿过建筑群的车程后，补给队伍跟随头车绕过铁血堡垒后方的堑壕，已经有不少手持突击步枪和冲锋枪的人形退守到这里，一路上排满了皮埃尔自行榴弹发射平台。

车队停靠的位置附近有一排帐篷，其中几顶帐篷的顶棚早已经不翼而飞。那里是为伤员临时开辟的救护所，里面已经挤满了残缺了某些部件的人形。PP90的熟人——春田正在帐篷外为一名伤员进行紧急处理。炮火如巨浪拍上堡垒的高墙，每时每刻都有人形被抗下战线，也有临时接上肢体或者单纯接受了急救包扎的伤员重新拿起武器返回战线。她们大多是狙击手与机枪手，而霰弹枪手几乎将自己焊进堡垒，凭借堡垒与机动盾牌同扑上来的军方人形绞肉。至少目前还没人能见到SG伤员从战线上退出。

运输车队最前方的玛蒂娜驾驶员正巧瞥见近处一座堡垒内部的情况，那直面敌人的墙壁已经能看到不少大口径机炮留下的弹孔，地上遍布着碎裂的零件，退出的弹壳还有属于独眼巨人和士兵的甲片，一个SG人形与扛着重机枪的人形不间断地向着敌人倾泻火力，她们的素体，还有遍布在堡垒内的一切都染上一层干涸的发黑的冷却液。她站在数十米开外也几乎能闻到冷却液的刺鼻气味。“欢迎来到炼狱。”震惊中久久缓不过神的人形对自己说道。

“太好了，补给终于到了。”04基地的副官M1014走向车队，就像每一个堡垒内部的人形一样，遍体鳞伤。整洁的墨绿色外套黏上满满一层‘鲜血’，已经变成了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颜色。她双翼似的护盾已经有一片彻底破碎，另一片也满是小口径步枪留下的弹痕，“和军方僵持了这么久，RF,MG,SG人形的弹药已经见底了。我们还需要大量的修复设备...”M1014的语速很快，却随着身体不自觉的颤抖变得结结巴巴。

“放松，放松，1014小姐。”一个人形拨开一根巧克力棒，递在1014嘴边喂给她吃。M1014没有什么更多反应，默默地咀嚼，目光呆滞。另一个人形则开始指挥后勤人形们卸下车上的补给，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后勤人形们的工作无外乎两种，第一是搬运补给，第二则是冲上战线来给在主战人形争取一点喘息时间。PP90与03基地的人形打了个招呼，迅速向着防线的另一侧跑去。

在堡垒之间的间隙有着许多比普通堑壕更深的坑洞，在这里PP90见到了之前堑壕前未见到的切尔拉机枪车。这种火力支援车实际上经常与皮埃尔自行榴弹平台配合使用，它同样采用了独立轮组设计，比起提丰那种陆地巡洋舰似的装甲设计，切尔拉的轮组看起来更像是你会在购物中心见到的手推车的轮子一样，只不过更加巨大，灵活。要格里芬人形去形容，切尔拉机枪车就像是她们的敌人——铁血工造的‘巡游者’作战机器人，但火力配置更加剽悍，为一台转管机枪和一门三联装榴霰弹发射器，主要用途就是对敌人的轻甲集群单位进行杀伤。此刻这些机枪车停在堡垒之间，就是在填补火力空缺并压制靠近的地方步兵。

天气的影响对于格里芬与军方而言都是双向的，暴风雪可以让格里芬的阵地以及渗透部队免于暴露在军方的目测范围内，但足足三公里可供人形们，尤其是狙击手与机枪手利用的平原优势也就彻底不复存在。也因此，只有能在近距离提供强大火力的SG与MG人形被大量保留在堡垒处，以短时间快速消灭靠近的敌人。而少数如NTW-20的狙击手仍然拼死在距离提丰弹道极近的高度架设狙击点，凭借天眼小队对九头蛇与各种重型单位的标记来尽可能将它们阻截在视线范围之外。

“长官，这么打下去KCCO就算用命堆都能堆过堡垒。”正在向弹仓内填装子弹的霰弹枪手说道。

“我知道。”萨沙手中的德什卡仍在咆哮，或许是天气对军方的识别造成一定的干扰，那些面对他的人形攻击动作总是有些缓慢，这让他能够继续凭借重机枪屠杀一切靠近的单位。机枪的巨响还有手雷在眼前不断的爆炸让他耳中满是嗡鸣声，萨沙必须承认，03基地在堡垒外设置的手雷槽不止一次将他从爆炸中救下来。他早就做好了被一发流弹或者什么更糟糕的东西夺走性命的准备，但作为一名曾经属于KCCO的老兵，那里教会他的一切就是让他尽一切可能让敌人承受最大损失。肾上腺素的分泌令他的思维简单而直接地聚焦在这场似乎毫无理由的战争中，一切悲哀与困惑都消化为纯粹的愤怒。这激素一定程度能让人暂时忽略疼痛，现在萨沙知道，心里的痛苦也可以。

“这里是04基地指挥官萨沙，各皮埃尔车组进场，在堡垒后方集结，将所有弹药触发引信替换为两秒定时引信，仰角向天空发射，压制地面敌群。各机枪战斗小组，切尔拉车组接手同步信号，重点打击破片无法有效杀伤的九头蛇。”

“嘿，堡垒上方的宝贝狙击手们，你们最好找个有顶棚的地方蹲着。我们手头可没有定向弹药，在半空中炸开两边一起倒霉。”一名皮埃尔火控员说道，在她的操纵下，炮塔上方的榴弹发射器与火箭巢缓缓抬起，停留在最适合抛射的角度，以皮埃尔的作战用途而言，这就是最大仰角了。

汤姆逊和MAC-10以一种相当豪放的姿态坐在防线边缘的沙袋后方，那里的墙体濒临破碎，在两者之间，短短几分钟内冲上来的人形残骸已经接近沙袋的高度。震荡小队与LWMMG支援小队的抽调让防线侧翼的守备力量变得异常薄弱，汤姆逊不得不将自己的小队召回以集结防守。

“借个火，英格拉姆。”汤姆逊从小心保存的盒子里取出一支雪茄，就好像这个动作已经耗尽她所有力量似的，刚刚将它咬住，脑袋就向后倒在冻得发硬的沙袋上，一声闷响。

“我可没有打火机。”MAC-10啐了声，熟练地从汤姆逊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金属质感的小盒子，看得出汤姆逊在这只打火机上花了不少银子，“都什么时候了还要摆你那黑老大的派头。”

火苗倒映在墨镜前，汤姆逊稍稍吸了一口，“这是风度。”

“我可真没看出来。”MAC-10瞥了眼汤姆逊四仰八叉的坐姿，“真多亏你是个人形，如果你是人类，这种抽法，肥里有一块正常的都算你爱惜身体。”

“人形为数不多的好处，总得利用起来。”

“汤姆逊小姐！”PP90扛着一个大包袱跑过来，她四下张望着，正在寻找什么。

“哟，小90，来点好消息。”

“你们的...你们的补给。”包袱重重落在地上，扬起一片落雪。

“轻点轻点。”MAC-10说道，“这里面有些东西可不怎么抗冲击。”

“楼上的，下来拿子弹。”汤姆逊仰头说道，而M21,M14以及辅助侦察的M1911和M9先于汤姆逊的呼喊就从楼头跳了下来，毕竟在那里多呆几秒钟都有被榴弹砸脑袋的风险。

“英格拉姆，vivi她们呢？”PP90反复确认着每一副靠近自己的面孔，希望可以见到那张‘讨厌’的脸。但眼前的人形每多一个，都将她的希望距离破碎推得更近一分。她只好询问，潜意识里却抗拒得到答案。

MAC-10转过头看向汤姆逊，她的队长动作微微停滞，但还是稍点了下头。她感到嘴里一阵发苦，怎么向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解释呢？她又转向其他的队友，M1911与M9停下啦拿取弹匣的动作，悄悄从PP90看不到的角度避开，而M21不着痕迹地将手指搭在M14嘴唇上，示意她不要说话。

“战局十分不利，90，我们押上所有力量都没办法抵抗军方。他们恐怕料到了我们事先有所准备，或者侦察到了，敌人的提丰坦克在我们所有手段的有效距离之外发起攻击，无人机也没办法瓦解这些东西。指挥官只能派...派震荡小队和拉姆的小队去...你知道VECTOR她们是最适合去做这件事的人。”

......

“现在呢？”PP90的沉默持续了许久，久到MAC-10一度怀疑她是否因为情绪的激烈变化而宕机。可PP90此刻表现得相当镇定，这种反常的表现令MAC-10不得不斟酌自己的说法。

“提丰集群，在敌人的重重保护下...不论她们能不能成功...恐怕都...”

PP90抬手阻止MAC-10继续说下去，她闭上眼，防止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冲击自己的重心。她在很短的时间里预想过自己的反应，痛哭流涕？好吧，那很像是自己能做出的事。

她今天也不怎么像是自己。

也许是VECTOR一次又一次不惜自我毁灭所带来的阵亡让她有些习惯了？PP90选择性忽略了这片战场的现状，人形只有一次机会的现状。她转身背对现实，自己脆弱得如同被水打湿的白纸......一触即溃。

“你还好吗？”M21问道。

“我能留下来吗？我知道这里肯定缺人。”PP90问道。

“想清楚。”汤姆逊给冲锋枪装上一个新的弹鼓。她既未接受，也没拒绝。对于后勤人员来说，留在这里的结局只有那么可见的一条。PP90此刻的选择并非出于震荡小队与LWMMG小队那样的觉悟，她不能替对方作出决定。

“那就让这一刻来得早些吧。”PP90轻笑着。

她听到炮弹在空中爆炸的声响，萨沙部署的阻击阵列已经开始工作，在她们的位置听起来就像是东方农历新年的鞭炮与烟花，但这并不美丽，没有寓意，也无人观赏。空中一团接着一团灰黑色的烟雾笼罩在堡垒之外，冲击波搅乱了阵地前的气流，使得风雪久久吹不进来。从高空坠下的弹片仿佛幽灵组成的骑兵，在迷雾中反复冲杀，与各种神话中的怪物相搏。一台台切尔拉就像帕尔修斯的利刃，子弹自隐隐发红的冒烟的枪管中飞出，斩断着丛生的蛇头。暗红色的冷却液被打成团团血雾，飘荡在相距不过百米的阵地上，红色的天空，红色的大地与红色的迷雾，那是末日般的景象。

然而PP90所在的位置却可以听到另一种声音，更加沉闷，更加剧烈，也更加危险。

“那是什么声音？”PP90问道。

“反坦克地雷。”汤姆逊站起身来，“以目前的观测来看，连九头蛇都没法触发这东西，只有一种可能。”

“提丰。”MAC-10叹了口气。

“好了PP90，你的申请通过，你现在是我们帮会的临时成员，听从我的指挥，准备战斗。”

“是，队长！”

“我们是不是有麻烦了？”MAC-10低声问道。

“是啊，大麻烦。”

Well, all I saw was smoke and fire...

I didn't feel a thing.

But suddenly I was rising higher...

And I felt like I just made...the biggest mistake.